教授倏的离开了讲台向我走来,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很明亮,笑容很灿烂。他将一只手掌放在我的肩上,轻轻说:“我丝毫没有刁难您的意思,我只是想知道,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是如何看待他们自己国家的。”然后,他两步走到教室中央,大声宣布:“我向中国人脱帽致敬。下课。”
出了教室,台湾同胞与我并排儿走。好一会儿后,两人不约而同看着对方说:“一起喝杯咖啡好吗?”
一堂对话课绝非一般的师生对话,而是斗语言艺术的课,斗智慧的课,斗民族志气、民族自尊的课,构思很有特色。
文章的“意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能振奋人心的。教授发问的刁难,实际上是思想上的不尊重,如果作为记者的“我”唇枪舌剑—番,貌似长了自己的志气,但落入了人云亦云的窠臼,缺乏新意。由“刁难”“我”的教授大声向学生宣布“我向中国人脱帽致敬”,不是向一个学生,而是向“中国人”,不仅“致敬”,而且要“脱帽”以表示真诚,话音骤响,中国人的尊严得到了应有的尊重。在众多国家的学生面前,经过一番智斗、苦斗,中国人捍卫国家尊严,大义凛然的气概征服了所有在座者,从根本上大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。这是文章最为光亮的地方。
文章表达主题采用了直言奉告的方法。表面看平平实实,先发生的事先说,后发生的事后说,最后揭示主题;稍加探究,就可知道作者构思是何等的细密,平中有巧,平中出新。
首先,材料的组合环环紧扣,步步进逼。教授问了一系列问题,这些问题分为几组,由问工作人手,进而问来自哪里,再进而问中国富强的标准,每一组又有若干小问题,特别是关于台湾问题揪住不放。这些问题怎么问,又怎么答,如不深思熟虑,精心构思,就不可能问得“刁钻古怪”,答得义正词严。而且起始的答问比较平和;发展进程中犹如“拉锯战”,几度纠缠,气氛开始紧张;触及国家尊严是问题的实质,紧张气氛加剧;最后气氛急转,由紧张而缓和而轻松。正因为问答的内容、问答之间的关系与衔接作了极其精细的设计,故而如水下泻,一气呵成。
其次,人物的配置也作了精心安排。文章写的是一场对话的场景,有主要人物,有众多的“配角”。主要人物之一——教授,不仅写其声,而且绘其形,连“坐”的细节都精心设计了,真是栩栩如生。如果把教授写成敌视中国的,对话的深刻含意就大为削弱。教授以教学严谨闻名全校,以问题刁钻古怪在学生中流传,曾使几乎所有的学生因窘于回答而难堪,有这样的铺垫,教授的一连串发问就有了基础。教授的“问”,“我”的“答”不时引起课堂上同学的反映,人物活动主次分明,又浑然一体。如文前不细心筹划,不可能如此天衣无缝。
第三,语言运用也费一番斟酌。对话当然要以语言取胜,所以通篇语言都比较简洁、精彩,有的显然作了推敲。如教授“穷究”“我”,意图造成“我”更大的难堪时,“我突然一下感慨万千,竟恨得牙根儿发痒,狠狠用眼戳着这个刁钻古隆的教授”,这个“戳”用得极好,把此时心中的恨十分形象地表达出来。
钟丽思同志写的这篇文章发表于1992年第12期《读者文摘》,在立意、组材、语言、表现方法等方面的构思值得借鉴。
在联邦德国海姆佗市市长
接见仪式上的答词
尊敬的市长先生:
尊敬的S基金会理事先生:
女士们,先生们:
由于景慕海姆佗的大名——我们早就从优美的德国民间故事里熟悉她了——中国作家代表团提前半小时到达贵市。
在进入这座市政大厅之前,我们已经漫游过广场,在街心露天咖啡馆喝了饮料,并且欣赏过几乎任何商店橱窗全都陈列着的大大小小的老鼠,棕黄色,安了胡髭,既像是皮革缝制的,又像是泥巴捏成的可笑的老鼠。最重要的是,我第一个发现了那位花衣吹笛人(这使我不禁有点得意了),于是,我赶紧挎着照相机过去同他攀谈,同他合影留念。(会场活跃,笑声)
我和花衣吹笛人谈了一些什么呢?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,完全可以公开。(笑声)首先我招呼他:“哈罗!穿花衣服。的先生,您好哇!原来,您藏在人群中,叫我好找!”他似乎抱歉地耸了耸肩膀(笑声),接着,我就对他自我介绍:“我是一个中国作家,在那遥远的东方,我读过你们德国作家写的关于你的书。我了解您,您是一位本领高强的魔法大师,您有一支魔笛,这会儿,它就捏在您的手中,不是吗?”可是,花衣吹笛人既不点头,也不走开,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我,眼珠子眨也不眨,仿佛在打量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。(笑声)我不管这许多,便开始求告他:“喂,伙计!自打我来到联邦德国,就听到人们在抱怨,说是如今有不少德国青年,只顾个人轻松快活,不愿结婚成家,因此……(全场活跃,交头接耳)儿童越来越少了,人口结构也出现了老化的趋势……(热烈鼓掌,欢呼,跺脚)我很同情德国人,喂,先生,您听明白了没有?我很同情德国人,先生,请您再也不要把海姆佗的孩子带走了,行吗?”(热烈鼓掌,欢呼,跺脚)我见这位魔法大师动了心,便又趁热打铁,对他解释:“过去统治海姆佗的那帮该死的贵族老爷,早就完蛋了!他们说话不算数,又愚蠢,又小气,如今的海姆佗市长先生和他的同僚先生们,可是一些信守诺言的好人!(欢呼,鼓掌)假如他们应许了您什么,只管伸手向他们要好了!他们会给的,一定会给的,我知道,现在的德国人有的是钱……(哄堂大笑,鼓掌)因为,联邦德国是一个工业发达的国家。”不过,听了我这一番话,花衣吹笛人是怎样考虑的,我可来不及讨个回音,因为接见的时间到了,我们的司机Uwe Laue先生催我上车了,我只来得及最后大喊一声:“行行好吧,先生!”(大笑,跺脚,热烈鼓掌)便直奔这座大厅。
上面这一席话,可以当作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对海姆佗建城一千年庆典的贺词,也是我本人和我的同事们对诸位如此热情动人的欢迎仪式的报答。(热烈鼓掌)
只要从括号里记载的听众的强烈反映,就可知道这篇讲演稿写得多么成功。作者是公刘,当代著名诗人,1987年4月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赴联邦德国访问,在联邦德国海姆佗市市长接见仪式上讲这番话的。
讲话的目的很明确,在表达对海姆佗市市长及德国人民赞美之情的同时,指出德国存在的一个社会问题,并深表同情。这样的主旨如果平铺直叙,直言奉告,对方不一定能接受,效果不一定好。作者作了巧妙的构思,用旁敲侧击的手法来表现主题。
德国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:过去,海姆佗市曾鼠害严重,一个从外面来的花衣流浪汉声称能用魔笛除鼠。当地贵族应允待祸患除尽,就重金酬谢。花衣人吹魔笛把老鼠引入河中淹死。事成之后,贵族背信弃义,不付酬金,花衣人大怒,再吹魔笛,使这个城市的一百几十名儿童出走。作者借助故事巧妙地指出德国社会存在的人口结构老化的问题。如果作者把现成的故事复述一遍,那就味同嚼蜡了。作者以德国民间故事为依据,从总体上设计了一个寓含深意的新故事。它的形式是访问者与花衣人的对话,核心问题是向花衣人“求情”,“不要把海姆佗的孩子带走”,捎带谴责过去贵族的愚蠢、小气,赞美今日当政的市长的明智。构思这部分内容,有板有眼。先自我介绍身份,然后赞扬花衣人,再向他诉说德国社会上的一个问题,向花衣人求情,边说边叙述描写,妙趣横生。明明是编造的故事,因为考虑得周密,语言也设计得幽默,生动形象,犹如发生在眼前。
以漫游广场,大大小小老鼠构成的商店橱窗世界,作为故事的铺垫;以大喊一声“行行好吧,先生”结束故事,强化主题,均是缜密构思的功劳。
习作评说
照 片
照片上三个人。三个都是女性。
三个人的神态很不协调。左边一位刚过中年,雍容华贵;右边一位很年轻,俏丽窈窕。她们对着镜子笑着,都如天仙一般美。她们搀着中间那位矮老太太。老太太扎一块方头巾,下身穿一件很象围裙的花格月巴裙子。两腮边的肉已有些下垂,拽着半张开的嘴。她的两眼就在那一刹那被定格,仿佛永远在不停地张皇回顾。她扎煞着两只手,那样无可奈何,好像并不是在拍照,而是正遭绑架。
背景很辉煌,基调是处处闪光的咖啡色加紫色。身后是一扇玻璃转门,透过门外的树丛,能隐约辨出阳光下的海滩。
“两边的丽人是华侨,中间是从大陆去的姑妈姨妈或老表姐。老太婆有点眼花缭乱了……”我将照片带到班里去的时候,围观的同学纷纷这样猜测。
“是在日本!”——这里细心的人,因为在转门上方,能看到一行夹着汉字的那一国的特殊文字。由于这一确定的事实,于是七嘴八舌演绎出一连串的故事:日本投降后这位姨妈姑妈或表姐留在中国,直到最近才经我方帮助找到亲人等等。
但不管怎样编来诌去,大家好像存在着一种默契,有一个共同确认的前提:穷老太婆必定来自“大陆”或“内地”,两位“丽人”自然是不同于“我们”的人了。这总使我的心里以及关于这张照片的故事,在本来的沉重感上又增加了一丝苦味。
“这是安阿姨。”我指着左边那位说。“右边是她的学生。她们既不阔也不是华侨,都是本市市民。老太婆倒是地道的日本人,且并不老,只比安阿姨大一岁。”
安阿姨是“舞协”会员。同她的学生等去日本的一座友好城市访问演出。照片是在他们下榻的饭店前厅拍的。从住进饭店起,她们就注意到了那位老太婆。她总是默默干活,从不抬头也不休息。一连几天,她们看到的似乎只是那块花头巾。仿佛从她身旁来往的人,以及沙滩、阳光,总之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。出于我们的观念,安阿姨对她产生了由衷的关心,开始用学来的简单用语同她打招呼。她分明听到了,但从不回答,只是更低的埋下头去。
一天下午,安阿姨她们回来,正碰上她在前厅抹地板,于是走过去,要同她合影留念。她明白她们的意思后,第一个反应要逃开。她们一左一右搀住她,由同团的同志拍下了这张照片。几乎同时,她像瘫倒一样跌坐在地上,然后,竟嘤嘤哭了起来……
夜里,安阿姨们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开门一看,她跪坐在门边。她急急膝行进屋,抱住了安阿姨的腿……
代表团的人都悄悄聚到安阿姨的房间里。
她来请求帮助,请代她去申明:拍照不是她的“错”,她是无辜的。不然,她就会丢了这份差使。她说,“我是‘乞儿族’的人……。”
历史好像一下倒退了几个世纪。
在今天的日本人中,存在着一个阶层,一个类似印度“贱民”的阶层,被称作“乞儿族”。他们不能参预任何高级社会活动。一般日本人,连同他们谈话也觉得耻辱。他们赖以谋生的职业,只能是被一般人唾弃的行当。这个阶层形成于三百多年前日本的幕府时代。当时的奴隶,即今天的乞儿族。他们曾被严禁与一般人正面相向。直到本世纪初,在遇到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时,还必须立即匍匐在地。
更为严酷的是,他们的这种地位与身份都是世袭的,永远不能摆脱或超越。在今天,他们的人数已超过三百万。
“那一夜,我们都没睡。”安阿姨在讲完上面那段故事后说,“怎么能睡得着呢?心头那股压抑,使人总想狂喊几声。我久久站在窗前,望着那个城市、那片璀璨的灯海,望着望着,就掉了眼泪……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,但有一点是强烈的:我想念我们的祖国,想念我们这个城市……后来,我们互相拥抱着,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……
“按照对她的许诺,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,但直到回国前,却再也没有见到她……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,她要挣钱养活他们呀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了。我们都沉默着。
许久,安阿姨的丈夫深情地说:“她保住了那份可怜差使又会怎样呢?她抚养大了自己的孩子,反会使他们陷入更深的屈辱之中……”
我陷入了沉思。
(李倚天)
这篇作文语言流畅,主题寓含深意,耐人寻味。
“意”显然经过提炼。如果文章只揭露日本乞儿族奴隶生涯的悲苦,那只能博得读者的同情。习作者在这个基础上开掘,记述了安阿姨和全团同志想念祖国的激动情景,抒写了自己的同窗伙伴不知世事对照片的猜测,使我“在本来的沉重感上又增加了一些苦味”的感受。“意”往深处发展,它揭示了这样一条真理:砸碎了奴隶枷锁站起来的中国人,享受着做人的尊严,是无比幸福的。
要表达这样的主题,习作者从一张“照片”入笔,以小见大,设计是好的。文章开头设计了对照片中人像身份的猜测,形成悬念,然后叙述事实真相,让读者从出于意料之外中获得启迪。
交代照片的来由,以及由照片引出的穿花格肥裙子穷老太婆的遭遇,并由此引出地位低贱的“乞儿族”人的苦难,用了直言奉告的方法,把事情叙述得清楚明白。
然而,从整篇来说,由于构思不够精细,漏洞不少。
首先,文气不能贯通,前后两个部分缺乏必要的关联。前七个自然段着重描绘照片,议论照片,猜测照片内容,地点是教室;从第八自然段开始,讲述照片来由。是习作者讲给同学听的,还是安阿姨讲给习作者听的,未作交代。当然,安阿姨不可能自己到教室对同学讲,而是习作者的转述。既然是转述,就应交代清楚。
其次,前半部分教室里出现的同学,到文章的后半部分均不见了。有关照片的故事是讲给谁听的呢?听的人有何反应呢?不清楚。学生习作中常常发生写人把人丢了的毛病,究其原因,往往是习作开头构思的功夫花得较多,写得较好,写到后面,思考得不够,就丢这忘那了。这篇习作如写几笔听众的反应,内容就比较完整,“意”也能表达得更为清晰。
第三,文末突然增添人物,也缺乏必要的交代。安阿姨的丈夫在文章结尾处突然出现,并且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。文中可以出现这个人,但究竟是在日本呢,还是在安阿姨的家里呢?还是另外什么地方,缺乏交代。正由于缺乏交代,就显得十分突然。
有的地方考虑也欠精细,比如“穷老太婆必定来自‘大陆’或‘内地’”“大陆”和“内地”不能并列;大陆中有沿海,大陆中有内地。
由此可见,文前构思须十分缜密。文章的全局、文章的局部乃至一些细节,都要在脑子里过几遍,力求想清楚,想透彻。构思功夫深,下笔就会如行云流水,而天衣无缝。
这篇习作尽管在构思上有欠缺,但还是一篇比较好的文章。
要语一束
文前构思是“驭文之首术,谋篇之大端”。
构思是对一篇文章总的筹划,总的设计,是从立意、取材、谋篇到表达的整个思维过程。
构思要精细,先在脑子里搭文章的雏形,然后反复酝酿,从总体到局部到细部,并不断修改、补充,最后选择最佳方案。
构思表现主题的方法,可直言奉告,可旁敲侧击,可托物言志,可多种方法综合运用。
构思常用的形式:打腹稿,列提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