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扇子崖 苏叶 (1)我游山水,顶怕看见帝王的碑刻。偏偏泰山,四下里都是它们。我心郁闷,好好一座山,一经御驾禅封,没奈何地连身份都改变,仿佛成了一块护王权、安四邦的大镇石。而名人又好捧它,僧人亦爱噪它。’后世代代恭它拜它。山成了神祗,再巍峨高大,除了招引些糊涂百姓往树枝上拴红绳儿求福求禄而外,只是一个大祭坛吧?失了本性的土石,哪里真还有什么苍野雄秀可言?这几千级的盘山道,不过是“平步青云”的爬梯罢了。 (2)心思忤慢,所以,我登南天门,天门雾障不为我开。我去仙人桥,仙桥云乱不为我渡。东岳大帝不向我显圣,泰山老母也不为我超度。只有舍身崖不怀好意地招我前往,那万仞深渊,黑风如簇,阴凄凄不是玩儿的。 (3)便玩碧霞祠,便闹丈人峰。笑了探海石,又嘲瞻鲁台。玩闹笑嘲中,谁知道我的落寞? (4)想不到会有一个扇子崖。 (5)一面峭壁,绝立于万斛青翠之上。半幅残旗,啸傲于深山密林之中。远离了帝王冠盖,疏弃了名士题咏。脚下不要招摇的店幌,身边没有谒拜的游人。蝉声躲在绿得浸人的树阴里,一声急,一声慢,凿着空凉的石道。而这一扇断壁悬崖,却沉默着,披了满身犀利,削立在酷烈的阳光下。 (6)这独立特行的风姿,难道果真只是古老的地壳运动偶然形成的?就算如此,扇子崖当初也必定结结实实地死过一回。死在岩板的崩裂时,死在熔浆的奔突里,死在洪峰的漩流下,死在天雷与野火、风压与雪埋的撕裂毁灭中!而又悄然突兀,拔地崛起,剐却了血肉,聚一身筋骨耸向天际! (7)想必是,每一寸骨骼都是尖利的吧?想必是,每一声呼吸都是粗硬的吧?想必是,每一个眼神,每一颗牙齿,都是讥锋冷硬的吧? (8)然而,慢慢地向扇子崖攀登而去,但只见石缝里纤细的青草拂着我的脚背;岩畔边立着腼腆的野花。清秀的藤萝在陡壁上为我写了一首诗;就是从碎岩中犟出来的枝叶,也都没有一点点疾言厉色。一一莫不是,这才叫英雄本色?刚可触天,柔可覆地。于绝处活,死而后生。傲兀的灵魂里,蕴蓄的是深沉、仁爱、细致的感情。 (9)怔忡着,我上到崖顶。这么高,却没有凌危负险的感觉,倒像是坐在万山编织的摇篮里。原来,这峥嵘的崖是不孤独的。深NT,身背后,有山连绵,有峰座座。喊一声,便有四面回音;望一眼,就有万树回眸。青天如帐,白云似舟。乌鸦在脚下盘旋,苍松从腋下斜出。好风扑面,林涛送歌。纵目山下,汶河羞涩,弯曲中绕良田千顷:小米黄了,高粱红了,大葱绿了,棉花白了,花生鼓苞了,蜜桃的浆汁灌满了,小孩子牵着斜阳回家了……我的落寞随风散去,人,如 烟了…… (10)忽有一只蝴蝶蹁跹而来,黑翅,带金星点儿。如叶,如花,如扇,在我身边盘桓不去。在 这样高的崖顶,这不是没有原由的吧? (11)7月15日深夜,曲终人散。我独留泰山。倒在床上,静听夜半对山亭中传来摇钟的嗡呜, 捡拾泰山七日的印象,仍然只有扇子崖!含着温静的微笑,它劈面而站,越见清晰,让人无可忘 却。然而,是夜,雾太重,石太凉,阶太滑,是去不得的。非止今日,就是今生,也不知可有机 缘再飞崖上? (12)但我又何必惆怅?我已得着了那一份特别的精神理想。我虽不峥嵘,亦无峻峭,可谁 说我不也是一柄小小的扇子?只要不甘心被别人捏在手中翻扑流萤,即使不能助老人清幽, 添弱者风凉,枯竹一把,就是填塞在农舍的灶下,去催响一壶泥水也是快意的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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